2009年10月18日 星期日

凝視太陽:我的外婆

有印象以來,外婆的臉孔是充滿了皺紋,頭上紮著一個尾端有朵紅花與塑膠白珠黑色髮夾。

在三重出生長大的我,(見三重市)曾去過外婆家數次,那是在大同北路一條巷子裡的一棟磚造平房。巷子很窄,大約一輛車子要通過都有困難,恐怕只有三公尺寬吧。巷面是水泥鋪設而成,路面中央是條淺淺的凹槽,權充做排水溝,當然,那凹槽頂多是我玩彈珠的空間,真要遇到大雨或颱風,大概也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自從父親搬出三重後並安頓好全家後,身為么女的母親和唯一兒子的舅舅在商量後,也跟著把外婆帶到附近租了間公寓,好讓母親能兩頭照顧。舅舅娶了舅媽之後,照顧外婆的責任也幾乎著落在舅媽的身上。由於外婆在這的緣故,只要有祭拜或聚餐的機會,那些阿姨、姨丈們便會全部聚在一起,母親也會帶我們同去。另外,又因為距離很近,我也三不五時會前去找舅舅、舅媽,順便探視在臥床的外婆。

外婆,已不曉得臥床多久了,糖尿病與中風,讓躺在床上的她將彈簧床壓出一個凹陷的人形,凹瘦的臉頰讓她的皺紋更加深刻,幾乎跟彈簧床的凹陷相去不遠。躺在床上的她,聽力可能沒有受到損傷,只要我靠近她,叫喚外嬤,那深凹眼窩裡的眼睛便會緩緩張開盯著我,可能,慢慢會見到眼窩分泌滲出眼淚。我也和她說不上什麼話,我還太小,只會記得她曾塞給我的紅白相間灑著粗糖粉的圓糖球在嘴裡摩擦著舌尖與嘴壁的粗糙感以及慢慢溶化在口裡持久卻漸漸變小變少的甜膩感。

外婆那髮夾上鮮紅色的小花依然在我腦海裡。

外婆躺臥的房裡,總會有股氣味,我說不上來,那是融合了長久臥床者的體味以及各種器皿長期置放在通風不良場所累積下來的結果,日光燈所能提供的亮度並不足夠。歲月在外婆臉上留下的刻痕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中仍清楚而有陰影。清冷的視覺以及撲鼻的嗅覺,加上外婆的眼珠,甜膩感的吸引力在我漸長的情況慢慢失去它的誘惑,越來越深陷的床鋪讓我與她的距離越來越遠,我越來越少去舅舅家了。

在小學高年級的某天,我循例在外頭穿過小巷弄慢慢的晃回家時,按了門鈴,應門的阿嬤對我說,「你外嬤轉去呀,」彷彿我立刻聽懂了她的話,知道外婆過世了,很快把書包丟進屋裡,衝到舅舅家去。

位於一樓的舅舅家被隔鄰的公寓擋住日照,屋裡就算日光燈全開,仍是掩不住的清冷。一進屋子,左手邊外婆的黑白照片置放在小桌上一個飾滿黃色菊花的架子上,小桌上兩枝白色的蠟燭分立架子兩旁,燃著,奮力抵抗著滿屋的陰鬱。舅舅有披著麻衣嗎?舅媽有披著麻衣嗎?母親有披著麻衣嗎?屋外的小小院子,一個鋁製的臉盆裡燃著一疊疊的金紙,火舌在略為陰暗的午后搖晃著。母親有哭得很大聲嗎?舅舅有哭嗎?舅媽有哭嗎?我接過厚厚的金紙放在左手,右手自動的摺起一張張的金紙,再一張張的投入臉盆裡。火舌吞噬了金紙,吞不下舅舅家裡那種壓縮到近乎極致的氣氛。

過了幾天,舅舅家裡出現了好幾個由罐頭疊成的架子,像是金字塔,單薄的金字塔,裡頭有我很想喝的黑松沙士,有奇怪的鴳鵪蛋罐頭,還有其他水蜜桃罐、水果罐等,外頭罩著透明的塑膠布。比我高的金字塔,我只看到裡頭各種罕見的食物罐頭向我招手,外婆到哪裡去了,我並沒有太在意。是真的不在意?

又不知過了多久,舅舅因為替阿姨做保,受到她支票跳票連累,房子被查封,那貼在門後的封條,隱微幽暗的存在著,是我在無意間發現的。

* * *

只要我問到外婆的事,眼淚總是會在母親的眼眶打轉,讓她無法順利把話給說完,往往我得到關於外婆的事情都是斷斷續續的,無法連貫。

* * *

舅舅不知在哪個時候搬走的,我已經記不住了,但是外婆那髮夾上鮮紅色有著白色珠珠的小花依然在我腦海裡。鮮明。深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