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31日 星期一

口舌之災

那天傍晚,在窗戶邊就著天光慢慢的嚼著南瓜以及麵包晚餐,看著窗外的雲彩慢慢由藍變灰,覺得能在這個時刻看見大自然的變化,人生是多麼的美好。

南瓜是友人自家種的白皮南瓜,皮略厚,再加上含水量較低,就算是電鍋蒸了老半天,咀嚼起來仍是口感偏硬。無妨,這麼健康的食物倒是難得,細細品味自是應當。

麵包,其實說是壽桃更貼切,因為真的是桃紅色的桃子形狀,而且還包了豆沙餡-沒錯,就是那種麵龜內餡。雖說是隔天的壽桃,嘗起來仍是Q軟好嚼,毫無老化感。這已經超出我的境界太高了呀…

偶而天空飛過的燕子或八哥,似乎說著這附近還算有點綠地。可惜沒有白鷺絲,不然天空可就更熱鬧了。

沒有瓦爾登湖在左近,不消說也看不到高聳的林木,但在都市裡能有這般境遇,我的際遇可比梭羅好太多了。要是我也能寫一本自己的湖濱散記或是公民不服從,再搭配自己動手做的麵包,蝸居也可以變成康科德城。

正當我心嚮往之時,「咔~」

耳朵可以聽見嘴巴裡的異聲,那不同於厚皮南瓜的咀嚼聲,也不是咬到Q軟水蒸壽桃的麵包芯,而是日常生活中不常出現、咬到大塊刺身的聲響。

沒錯,是刺身。

* * *
刺身,以我淺薄的見識,在大三之前根本不曉得那是什麼東東。一來是年輕識淺,二來是家裡沒有外食的習慣,三來是母親茹素多年,飲食習慣也多少受了影響。

刺身,さしみ,音譯沙西米,泛指生魚片,但也可以是馬牛雞豬鯨魚或各式新鮮生物經過屠宰後,予以切片或簡易處理後,不經加熱(或者以噴槍略為燒炙表皮)直接生食之。

首次的刺身經驗,便是大學死黨的父親請客,邀了我們一群在安和路上的日式料亭吃飯。

筷子要挾起那柔軟的魚身,不管是白的比目魚或橙的鮭魚,一團的海膽或片過的章魚…都是一種特別的體驗;放進嘴裡的柔嫩口感與冰涼貼舌、入口即化的感覺…生命中有各式各樣的初體驗,身體的、心靈的,好的、壞的,激烈的、溫柔的,第一次的接觸總是令人難忘呀。

* * *
嗯,口裡的刺身,很像是馬肉。

而且是沒有片成薄片的那種。

重點是,我咬了一口就立刻知道了。

* * *
在初到馬祖服役的那年秋天,整個部隊就只有我吃素而已,輔導長知道我的處境倒是特別照顧,還把先前一位同樣是吃素、已經退伍的弟兄所留下的鍋具找了出來,要我自己去打點自己的三餐。

民以食為天,這話一點不假。We live to eat; we eat to live. 吃和生活、生活和吃,不管是正著說還是倒著說,都對。

輔導長找了道具,要我自行照顧自己的腸胃,這不成問題。他還指示補給經理,想辦法找些吃的給我。接下來是我的問題了。

部隊裡什麼都沒有:沒有自由、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女生,這是無可奈何的沒有,但,馬祖的野戰部隊,多的是各種存糧,什麼野餐口糧戰備餐包的,隨時要因應反共復國大業而大量儲備,倒是毫無花假的真實存在。

補給經理像是哆啦A夢似的,不曉得從那密如螞蟻巢穴的坑道的某個儲藏室,翻出了給我的法寶:5公斤一桶的花生麵筋、5公斤一桶的脆瓜、5公斤一桶的筍絲,以及20公斤一桶的戰備口糧。

「那個你可以吃的就留著;不可以吃的就丟掉也沒關係。」

戰備口糧有三個成分:很硬很硬的營養餅乾、很硬很硬很硬很硬的牛肉乾,以及橘子口味的沖泡粉末。餅乾我留著、橘子粉我也留著,牛肉乾就找機會送人了。(我真的沒有偷吃!)

說是戰備口糧,一點兒也沒有那種存放很久的發霉戰備感,反而還挺新鮮的,所以那些很硬很硬的營養餅乾,往往成了我的主食,尤其是我到過伙房自己打點菜飯之後-僅管伙房兵的管轄下有個直徑近1公尺的大鐵鍋以及一把根本是鐵鏟改裝成的鍋鏟輕鬆翻炒上百人份的菜色不成問題。

但是,人生總有許多但是:
伙房兵自己也有一個小鍋子專門拿來烹煮自己或連上長官的菜色,因為連他自己也嫌大鍋煮出來的食物火候不夠怎麼調整就是不對。

幸虧我有輔仔找出先前吃素學長所留下來的小鍋子,我也晉升為小鍋子一族。和伙房學長分一點點新鮮蔬菜再搭配各式罐頭醬菜炒出來的一小盤,連一些不吃素的學長也跟著來挾一些,再搭配新鮮酥脆的戰備營養口糧,我敢說,人間美味莫過於此。

* * *
窗外的雲彩慢慢由藍變灰,越來越灰,可我嘴裡的刺身卻是越來越……該怎麼說呢,越來越腥。

* * *
那次我煮了些高麗菜佐花生麵筋,完全沒有放油放鹽,就只有橙黃色的滷汁慢慢燉煮著淡綠色的高麗菜,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香甜,當我專注在那個小鐵鍋裡的任何動靜時,那是淒苦的馬祖冬天似乎不見蹤影,整個世界只剩我和那個小鐵鍋-我就是小鐵鍋,小鐵鍋就是我;我就是高麗菜,高麗菜就是我。

熄了爐火,打開鐵罐拿出口糧,鏟了一些高麗菜進我不鏽鋼碗,謝天謝地呀~

軟爛的葉片中帶著些許稍硬的梗,剛好與硬脆的口糧形成絕佳口感對比。要是來罐馬祖陳高暖暖身子,今夕是何夕!

「咔~」

正當我神遊之際,一股痛徹心扉的錐心之痛,閃電般的在嘴裡出現。

「呸~」

我吐了一口,血紅色的唾液混和著咀爛的食物泥,在我身前的黃土上。

不敢再咀嚼,我停下一切口腔動作,趕緊衝到廁所的洗手台前,也不敢漱口,因為,聽多了蜂窩性組織炎的案例源自於馬祖不潔淨的自來水。

對著鏡子照了照。怎一個慘字了得。

血盆大口。血脈賁張。血濃於水。血海深仇。血跡斑斑。血肉模糊。血肉淋漓。血肉橫飛。血肉相連。血肉之軀。血雨腥風。血本無歸。血流漂杵。血流成河。血流成渠。血流如注。血光之災。血口噴人。血氣方剛。血氣之勇…滿口都是血。

兩小時過後,我忍不住了,趕緊向連上長官報備,叫了小黃直奔戰地醫院。

值班的醫官要我坐上牙醫診療椅。「張開嘴。」

「啊~」

「兄弟,日子還很長,活著回台灣才是真的呀!」他在動手為我縫了3針之後,拍拍我的肩膀,這麼說著。

* * *
那刺身不是別的,而是我的嘴巴不嘗肉味,用力咬到自己舌頭的結果。


而且還是相同的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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