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27日 星期二

凝視太陽:我的馬祖經驗

在馬港天后宮不遠的山頂,我的部隊在此駐紮。

那年我剛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台北市,在新兵訓練中心眾多同梯的歡呼聲中淚灑關東橋,由其他弟兄將我的兵籍號碼記在馬祖部隊的代號底下,開啟了我在馬祖一年八個月的部隊生活。

在滿山遍野找枯枝生火煮水以便洗熱水澡的那段日子,身上再多的髒汙、再多天沒洗澡,都比不上渾身瘀青酸痛來得難忘,儘管如此,莫名的壓力還是無所不在:不曉得自己的開合跳能不能到達700下、皮鞋是不是擦亮到可以當成鏡子用以便放假、集合能否在班長下達口令前完成、用完餐立刻洗碗乾淨不必讓學長等待水龍頭…甚至在中午午休時,自己會突然驚醒,完全不必也不敢使用手錶鬧鈴,趕緊穿好制服綁好鞋帶,悄聲提早到集合場旁站好。眼淚只能留在棉被裡、夢裡。

能遇到一個親切的學長,稍稍平復內心的壓力已是三數個月之後的事了。

滿臉青春痘疤的他,年紀比我小。事實上整個連隊裡就只有連長及輔導長年紀比我大,因為重考再加上大學讀了太久,連隊裡其他比我早入伍的學長,有的都已經當了父親好久。此外,部隊裡只管梯次,不管年紀,因此我的地位是最低最低的,雖然我年紀已經不小了。

那學長,姓蔡,高中大概沒有畢業,也可能有吧。再不到半年就要退伍的他已經是三條槓的老鳥,和連長非常熟絡,而且對馬港當地熟門熟路、神通廣大,舉凡適合送禮用的馬祖陳高、寒冬取暖用的參茸藥酒、碉堡構工提振精神專用的保力達B,乃至別處罕見滋味鮮美香氣濃郁的馬祖特產珠蔥…要什麼有什麼。由於學長梯數夠、人面廣、手腕高,許多事情連長不必下令,只要學長出馬,連隊裡大大小小的事都能搞定,而且山頭林立、臥虎藏龍不同梯數的數十個人都被收得服服貼貼,沒有異議。幹練的手腕,使得他深受連長倚重,絲毫不因他只是個小兵而受到忽視。

有了這位學長的關照,再加上時間久了我也漸漸適應環境,那個跨年構工操練晚會的悲慘痕跡已慢慢隨著春暖花開而淡忘,在部隊裡的我也逐漸進入佳境,身體上的操練痛苦依舊,心靈上的苦悶依舊,至少壓力感減輕了不少-雖然,電話卡還是一卡到底的打回家,疊起來快要比101還高了。

在黃色相思花即將開始翻飛的初春,在軍用大外套尚未洗淨封存的初春,在我還沒被調動到雲台山部隊的初春,和學長的交情開始變熟的某個初春的夜晚,我穿著長袖制服打著綁腿頂著鋼盔拿著長槍在部隊的門口值勤,吃完飯穿著黑色運動的學長坐在門口的水泥臺階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我聊著天。

「呀你讀大學是要做什麼?」
「嘸呀,就是趣味而已呀。」
「是喔;嘸怪你近視這呢呀深。」
「對呀。學長,呀你之前是在做什麼?」

已經破馬冬(註1)即將退伍的他,對於我的蠢問題只是一笑置之,他拿起手邊抓到的草在涼意中晃呀晃,眼睛是望向遠方的海面。
「幹!問這麼多幹什麼,」他的語氣倒不是生氣,是笑笑著的說著口頭禪,「呀你們讀大學都在做什麼?」

他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不過,光是聽到這麼的發語詞的口頭禪,就讀高工時同學們相互打招呼所用的三字經發語詞的那種熟悉感油然而生,狀似粗魯無禮、特屬於男生與男生之間的親近,和學長的關係感覺又親近了些。

我和學長之間的對話是怎麼結束的?是他去看電視了嗎?是我下哨交接了嗎?我只知道,在我們兩個離開門口崗哨後的下一個值班人員接到了一通電話,紀錄裡提到了學長的姓名,要他明天到某個單位報到。

清晨冷冽的微風刮得穿著黑色運動服的整個連隊人員打顫,例行的晨間跑步沒有實施,倒是擔任值星幹部的排長要求所有人分為三人小組,注意一下營區附近有沒有什麼異狀,在下達返回營區的時間後,所有人便開始分頭出發。有什麼異狀嗎?排長沒有仔細說明,所以身為菜鳥的我也不曉得要注意什麼,然後在規定的時間內返回營區集合、用餐,並且在稍後換上草綠制服,正式開始一天的勤務。

學長沒有出現,連長也沒有出現。排長在大家用餐後的集合裡下達了新的指令:帶著木槍,三人分組搜尋異狀。

這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在迷宮狀的坑道裡行走。5W的昏黃小燈隔著數公尺一顆,斷斷續續的延伸向伸手不見五指、深不可測的其他坑道,慢慢的上坡,緩緩的下坡,有的盡頭是個豎坑,還得爬上鐵梯才能回到地面;有的盡頭是個機槍坑,坑外就是供應我們一些零食的民家旁的竹林樹林;有個盡頭是個較大的看似房間的空間,傳出陣陣惡臭,用了手電筒探照才曉得是隻只剩骨頭不曉得死了多久的斑鳩或山雞。在狹小的走道裡不時要注意彎著身子,以免撞到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水泥橫樑,還得要和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腳步迴聲或怪響,甚至還提心吊膽著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所謂「異狀」。

重新回到營區主建築已經是近兩個小時以後。地下坑道的複雜曲折與規模範圍令我訝異,我們的主建築根本是在這些坑道之上。更神奇的是,在那個機器比人力還珍貴的幾十年前,這些坑道是憑著人力一斧一鑿的挖出來。當年父親是否也有挖到呢?當年哥哥是否也有挖到呢?

休息一陣子,用完餐後,新的指令又下達了:收回木槍,改揹步槍,嚴格執行三人一組的編隊方式,搜索範圍加大。

木槍?步槍!

整個部隊的人按照編制順序,依次的進入軍械室取出自己的槍枝,軍械士還仔細核對槍枝號碼,特別慎重。排長還特別交待,每把槍要徹底進行清槍動作,保持隨時可以擊發的狀態。一時之間,整個集合室的桌上擺了一堆槍枝的零件,每個人都面對著自己的槍枝、拆解,很認真的拿出通槍條清槍管,為每個部件上油、清潔,軍械士熟練的清完自己的槍枝並組合完畢後,還一桌桌的巡視不同人的清槍動作,並且一把把的仔細檢查每個的人槍枝,確認是可以上戰場的。

指令下達、解散、開始行動後,班長領著我們,臉色凝重。

在沿海有路可走的水泥路徑上,走得輕鬆,要是學長在,一定可以聊得很開心,我心裡想。尤其是一片蔚藍大海,一片無雲藍天,涼涼的微風吹拂,要是能換下這身的草綠色制服及放下身後的這枝長槍,那會是非常愜意的日子。在山坡沒有路徑的長草區,走得是有些吃力了,不過我也開始有機會向前方的班長詢問。

「班仔,咱們是在找什麼?」
「你不知道呀?」
「對呀,我不知道呀,而且也沒看到連仔,那個蔡仔也不見了。」蔡仔是那個學長的稱呼,大家都是這麼叫著他的。
「連仔去司令部了;那個蔡仔…」班長欲言又止,停下腳步,探手抓了綠色腰帶上的水壺,喝了口水。我見狀也趁機休息一下。人嘛,當兵嘛,總要找機會摸魚一下。六七個人都停了下來,把長槍從背上取下,置於地上,靠在肩上,不敢亂放。

「蔡仔他不見了…」
「不見了?」六七個人開始七嘴八舌的猜著,顯然那些其他的學長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早上連仔起床時,發現他的櫃子被動過了,要找蔡仔去問問,結果發現蔡仔也不見了。連仔也沒有特別注意,只要我們大家找找蔡仔。快要中午時,軍械士要進行例行的點槍,點到連長時,才曉得連長的手槍也不見了,連仔才曉得事情大條了。」
「槍被蔡仔拿走了嗎?」
「很有可能,所以司令部才會發布全島搜索令,要大家帶槍警戒。」
「…」沒有人接腔答話。
「走吧。」班仔戴起鋼盔,揹起槍,大家也紛紛動了起來。

蔚藍的大海依舊,晴朗的藍天依舊。我看著遠方的海平線,轉過眼光盯著前方溼了又乾、已經可以見到白色汗漬形成的鹽線的綠色制服,一行人的腳步不再輕盈,再也沒有任何交談聲。

又不知走了多久,班長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停下腳步,拿起深綠色無線電話,壓下個按鈕,移向耳朵「是…是…是…」。

「收隊,回連部。」

遠方的海平面出現隱約的黑色輪廓,是福州。陽光在近一點的海面上跳躍著,形成大片大片的珍珠網。

連仔還是沒有出現在連隊上,輔仔代替他的職位。那個晚上幾乎沒有人講什麼話,吃完晚飯,洗完澡,全部的人在集合室,輔仔要大家把當兵返台放假時做了什麼事給記下來。到馬祖還不滿半年的我根本排不到放假,仍得虛應一番,當然我只是堆砌了一堆文字,什麼也沒寫到。至於發生了什麼事,結果如何,完全沒有人問過,大家也很有默契的不再提起。

過了幾個月,我排到返台休假,到三軍總醫院檢查確定了第四、五節椎間盤凸出。又過不久,我在因緣際會下調動到最高指揮單位,開始了一段暗無天日的坑道生活,並在那裡破冬、破馬冬。直到一天我認識了負責某項業務的同袍,問他是否曉得我以前所待部隊的事情。

「你要看當時的現場照片嗎?」
「…」
「你怎麼會問起他呢?」
「就是突然想起那個學長呀。」
「喔。」

那同袍說了,原來當時蔡仔在返台時吸食安非他命,被警察臨檢發現,又因為他是現役軍人的身份,所以移送軍法處接手處理。喔~原來當時我在值勤後側聽到的那通電話紀錄,就是通知學長要到軍法處報到,並接受可能有的處罰。

「那個現場…他人是在一個朝東的海邊的碉堡被發現的,右手拿著手槍,左腦袋…」

他後來講了什麼我已記不真切,也可能是故意不想記住。但是我知道,那樣子很慘,很慘,很慘。

前一夜才聊得好好的學長,在一念之間就死了。在他扣下扳機前,不曉得心裡是否閃過什麼念頭呢?他是否曉得他扣下扳機的動作,
是由許許多多看似不連貫卻又互相牽連的小小做為所構成?看似
一念之間的決定,其實沒有我想像中的簡單…

生命,本來就不簡單呀。

註1,破馬冬:入伍服役滿一稱為「破冬」,被分派到馬祖滿一年稱為「破馬冬」,其資歷比破冬還要高一級,通常離退伍的日子也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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