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3日 星期六

19:37

「7:59」醫生移開放在老爸胸前的聽診器,看著左手腕上的手錶,讀出這組數字後,我們都曉得那是什麼意思了。在那之後,不是一陣的靜默,而是,一連串忙碌的開始。

護士快手快腳,俐落的把原先圍著病床隔間用的布簾整個拉開,卸下連接在牆上的氧氣管、拔下老爸掌背的注射器、移開蓋在老爸身上的粉紅色毯子…,老爸所有和人世間的連結一一被撤除;看護很有經驗開始收拾病房裡的各式器皿物品,該歸還歸位的,該整理丟棄的,兩三下也差不多了;老媽從提袋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從淺藍色條紋病患服的底下塞進老爸的胸前,做為他的手尾錢;弟弟站在老爸的腳跟旁,輕手輕腳的協助護士移開老爸身上的毯子;哥哥站在老媽身邊,摟著她;我忙著打電話聯絡,先是和早已安排好的禮儀公司負責人,然後是大伯父,再來是舅舅,告知他們老爸往生的事。護士出去了一趟,拿著摺成長方形、上面印著梵文咒語的黃色亮面布走了進來,從頭到腳把老爸給蓋住。

隔壁床的電視機還傳來體育台的播報聲,隱隱約約;
透過玻璃窗看著進入上班熱潮的台北市,歷歷在目;

「所以先不要換下衣服,也不要蓋上往生咒,是嗎?」我和電話那頭、早已聯絡過數次的禮儀公司的學長才掛上電話不久,又再去電詢問、確認。
「是的。」

少了管線羈絆躺在床上的老爸雙唇微張,恬靜安詳;
收拾妥當只剩打包好的袋子分散地上的十七床,空空盪盪…

* * *
祈禱室的活動拉簾在護士問過我們的宗教信仰後,扯了扇釋迦牟尼佛圖板放在正中央,還把老爸身體頭向圖、腳向牆的擺好,「你們需要助唸機嗎?」

「不用了,謝謝。」弟弟已經把他錄在MP3播放器裡的彌勒救苦真經放在牆角接上插頭,開始播放起來。老媽不發一言,神色維持平靜,只是帶著一點點的哀悽,如果有的話,似乎她已經為了這一刻做了許久的課。

早班護士將一切停放妥當後,帶上了門出去,回去她的日班工作;老媽、大哥、我、弟弟,燃了4柱清香,在這祈禱室裡伴著老爸,唸了3段彌勒救苦真經給他…在這個時刻,好像我能做的也不多了…

* * *
「所以要有放行條,才能將我爸的大體提領出去…」我在護理站,拿著老爸的健保卡,雷射印表機的滾輪正緩慢送出一行行的明細,護理人員將老爸截至今天的所有費用列出,向我說明接下來的流程。

「祈禱室可以使用八小時…」這個我已經先問過了,沒問題,

「…死亡證明等你結清所有費用後,再回來護理站申請,醫師會幫你蓋章…」所以還要去樓下繳費完畢才行,

「…英文死亡證明一份要200元,一樣是回來這裡申請、蓋章…」這個大哥需要:要向公司說明請假、讓老爸疼愛的孫女Grace和Alison返台,

「…如果還有什麼問題,再回來這裡問。」

「謝謝你…」對於這些白衣天使,我真的想不出該怎麼表達我的敬意與謝意,謝謝是我僅能從腦子裡擠出來的話語了。

我領了繳費明細單、走在這條長度不到20公尺的走廊上,左手邊的辦公區依然沒有什麼動靜,該開的門、該閉的門都沒有變化;右手邊的病房區也是平靜如昔,阿桃和小楊一樣在飲水區聊天,瑪莉亞和可麗亞習慣在門口扯淡…

只是,經過17床的門口時我向右張望,拉開的門簾後方一片空曠,陪病椅、提包、臉盆、垃圾桶…全都不見了…老爸在此住了一個多月的痕跡,我在此出沒一個多月的證據,在一個小時之內都不見了…對了,說到阿桃,那個請來協助老媽的看護,也不知在什麼時候不見了…

* * *
「阿伯!阿姆!阿姑!」
「你登來呀!」阿姆首先看到我。

待我從繳費處兕轉回到大德病房時,接待室已經看到年紀長老爸十歲的伯父、小老爸九歲的小姑姑,還有大哥,圍坐在一起。四個人之間沒有什麼話語,前三者,眼睛都還留著血絲,小姑姑和阿姆手上還抓著一團白色的衛生紙。

「嘿呀;我去樓下繳錢。」打過招呼,我向祈禱室走去,推了開門,已有兩位面熟的道親站在老爸的左側,嘴裡頌唸著彌勒救苦真經,見我進來,頷首示意。老媽則是站在祈禱室通往露台的門口,低聲和不知是誰的另一端講著電話。

「二哥,我先載一名道親回家去拿給老爸穿的衣服,老媽說老爸要穿著他生前的一套衣服。中午再拿我這張卡去訂餐。老媽說要加訂2份給道親。」

「好。」

我拿著弟弟的某家素食連鎖快餐店的會員卡,走出祈禱室,盤算著要訂幾份餐點、何時過去領貨,再度經過那長廊時,瞥了眼17床…一位新房客,看起來差不多六十多歲吧,豎起床架近90度,眼睛認真看著新聞台的播報…才三個小時前,那個給我生命、養我育我、照顧我成就我,我稱為阿爸的人,明明還躺在那裡…

* * *
時間呀時間,你的來,我擋不住;你的去,我毫無招架之力呀…

* * *
「別碰,這我來就好,」仍是早上的那個日班護士,見我要動手拭去老爸腿上的水痕時,勸阻了我,「人死了後,身體的肌肉會放鬆,膀胱也是一樣。」她拿起護理巾,順手擦去老爸大腿內側的水痕。

淺藍色條紋病患服已經除去,凹陷的臉頰、微張的雙唇、半閉的雙眼,老爸身上所有因為化療而開的引流管、餵食管,都已經用防水透氣膠布密封貼好,就像一月中旬老爸進到大德病房的第二天,被大家圍簇著帶去泡澡的情況一模一樣,只是,老爸再也叫不出「好燙」,也說不出「好爽快」,身上也搓不出許多的白色油垢了-在那之後,每個星期老爸都能享受一次泡澡。這次,我們依舊圍簇著他,沒得熱水澡可泡的老爸,在我和哥哥合力把他扳過身子的情況下,被護理師慢慢的把他身上的紙尿褲卸下,再接過弟弟遞過的擰乾的毛巾,做最後的清理。

「你們可以摸摸看這裡,」護士指了老爸的胸口,「這裡還是溫的。」

祈禱室裡的冷氣開得很強,室溫很低,差不多只有十六、七度,老爸的手腳冰冷,臉色也漸漸變白,胸口還留有最後一片溫度。赤條條的老爸做完了最後的清理之後,換上了老弟從家裡帶來的運動服,其實跟睡著了沒什麼兩樣。

老媽從外套掏出個紅包,塞進護理師的手裡,「謝謝你。」「不行,我們不能收;何況這是我該做的事。」老媽見堅持無效,轉過身去把紅包裡的紙鈔抽出,再度出手,「還是請你收下紅包袋吧。」

「來,再來穿上壽衣。」禮儀社的道親以及一起過來的副手,兩個人從黑色公事包裡取出一套黃色的衣服,連同我們三兄弟,又把老爸穿了另一套衣服。要載上黃色帽子前,道親站在老爸的後方,緩慢的用雙手將老爸的眼睛給攏起來,再用雙掌把老爸的雙唇給併攏,並微微的塑出個弧度。

「唧…」祈禱室的門慢慢被推開,三個人影一前一後,輕輕的進來,一人拈了一柱香。

阿爸,那是曾經穿著連身虎頭帽,被你抱在膝上的第一個孫女呀;阿爸,那是曾經坐在你休間椅上,開心被你餵著義美紅豆冰棒的孫子呀;阿爸,那是你當年風光在主婚台上向眾多親朋好友介紹、迎娶進來的第一個媳婦呀…

爸啊…

* * *
「把拔,我們要進電梯了。」我們三兄弟幾乎是同時出聲。來自禮儀公司的道親和他的副手,叮囑我們在帶著老爸的遺體進出建物時,要講一下,「免得他的靈魂沒有跟出來。」

承包醫院禮儀業務的兩位禮儀師,手腳俐落動作迅速的將頭戴黃色角錐帽、身著黃色絲綢衣、腳穿白色棉布襪的老爸給包進一個黑色塑膠袋,幾乎無聲的再把拉鍊拉起,輕盈的將老爸抬放到一個近1公尺高、6尺長、2尺寬的不鏽鋼車架上。我把原本手上捏著放行條放進背包,捧著老爸的照片,跟在拿著老爸牌位的大哥後面,弟弟則是捧著香爐。累積了一個多月的物品,大家分別利用下午的空檔收拾妥當,該先拿回家的,該丟掉的,該歸還的,幾乎都清理得差不多了。一行人,分配好了車輛後,稍微延遲了祈禱室的歸還時限-我猜護理站也不在意,也很難追究,更難以催促-開始向靈堂前進。

被管制了的電梯車廂,直達地下室三樓,「爸,我們要出電梯了。」送進黑色靈車。「爸,我們要出門了。」

「爸,我們要下車了。」來到一分鐘車程之外的靈堂,老爸被移往一間小小的靈堂,在那兒,暫時安放著。

「對,我們已經聯絡好自己的禮儀公司了。」護理師已經提醒過我了,先前的禮儀公司道親也這麼告訴我,所以我直接跟承包醫院禮儀業務的服務人員這麼說了,「他們的車子已經準備好了。」

「好,那請你在這裡簽名,還有這裡。」我簽了幾處後,「放行條也要蓋章才行。」「收您1000元。」

「好。」我接過收據『往生禮儀用品』,「法律規定遺體不可以直接運送,一定要裝進屍袋才能離開太平間。」

「…」遺體。這是我老爸,那管得了法律規定呀…終究我沒說出口…

* * *
「阿爸,我們要出門了。」

辦完了所有的程序,道親副手撐著黑色雨傘,舉在捧著老爸牌位的大哥頭上,我們則是跟在老爸的遺體後方離開靈堂,我捧著照片,弟弟捧著香爐。一輛加長型黑色禮車,凱迪拉克,而不是原來說的賓士,穩當的把老爸的遺體裝了進去,禮儀公司的道親擔任司機,他的副手另開一輛車,一併要送老媽及其他家人前往殯儀館。

我捧著照片,坐在副駕駛座,道親回過頭來提醒捧著香爐的弟弟,要是線香快要燒完了,記得再補上新的,「香不可以斷。」才剛從學校放學不久的老爸的孫子,又要搖搖晃晃的前往板橋殯儀館-那是唯一可以滿足老爸生前最後一個願望的殯儀館…
「爸啊~你要燒的還是用土葬的?」
「我要用燒的。」
「好。」
「還有,不要把我冰起來。」
「好。」
…幸好在大德病房的一個多月裡,有太多時間可以和老爸好好討論他要的身後事…

* * *
「爸,我們要過橋了。」道親再度提醒我們,不管是上橋下橋,或是經過橋下,都記得要呼喚出聲。出了院區的第一道大門就跨過一條明溝,他注意到了。

門口的守衛收了放行條,揮手示意我們通過。

「爸,咱就路了。」

正好是下班的尖峰時刻,路上車輛眾多車流龐大,不過,一點也沒有影響到我的心情,一來是車內重覆播放著歌曲版的咒語,二來是車內線香的味道瀰漫,三來是,捧著老爸的照片,我還能說什麼呢?

「爸,咱今嘛來到百齡橋了…」
「爸,咱今嘛要就重陽橋了…」

三重市…我出生的地方,一個我即熟悉,又陌生的都市…

「爸,咱今嘛要就環快道路…」

『把拔,咱今嘛要經過台北橋囉…』
經過我熟悉的台北橋上方,我在心裡默念,然後,我注意到新北環快的隔音板上,會有綠色路標,註明底下經過的路是哪條。福德南路…中央南路…文化南路…正義南路…

『把拔,咱今嘛經過正義南路…』讀過正義國小的我,這條路很親切…大同南路…

『把拔,咱今嘛經過大同南路…』我就住在大同北路,我就住在大同北路!把拔,這就是當年我們搬出來的那條路呀…三重埔,這是我的故鄉!想到這裡,我的眼眶就溼了,眼淚也自動落了下來。把拔…

「爸,咱今嘛要就新北大橋了…」

「爸,咱今嘛要下橋了…」

禮車在平面道路下,穿過好幾座的橋底,路上的車輛早都已開了大燈,這裡是哪裡我不清楚,只曉得剛才在平面道路上有瞥到四座屋頂亮著圓形燈光的建物,這是我有印象的新埔站附近,「彎過去就到了。」道親開口了。

* * *
「等一下你們見到舅舅要跪下去,」道親吩咐我們。

停好禮車,立刻有許多的人員迎了過來,打著黑傘的、穿著輕鬆的、穿著黑色西裝的…還有,弟妹的父親也已經來到禮儀公司的靈堂外等候了。

老爸的遺體被送了下來,然後就不知怎麼的,沒看見了;牌位、照片、香爐擺上了小桌子,安置妥當就了定位,我們也套上了黑色孝服,纒上藍線銅錢、別上一小段麻布,算是完成披麻載孝的程序,然後分立在屋內左右。不多時,仍住在三重的伯母阿姆被二堂哥載送了過來,和其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站在門口。殯葬產業,究竟有多龐大呢?一旁站著的我,胡思亂想了起來。

那位載我們過來的道親和他的副手向我們引薦了一位師傅,專門在看吉日及方位。他拿了張粉紅色A4紙張,上頭有老爸的生辰,也有我們全家的生肖,還列出了一些日子,「這要配合你爸的生肖,以及你們的生肖,不能沖到。」這位師傅用優雅的台語向我們說明,還不時停下來用手勢加強語氣,怕我們聽不懂。

「阿舅…」
才見到他出現,我們三兄弟一把跪向舅舅叩頭,突然我鼻頭一陣酸,眼淚自然而然湧泉而出…彷彿現在經歷的這一切,突然得到允許獲得出口與接納,不必再掩飾,不必再硬撐了…

「起來,起來,起來…」舅舅忙不迭地彎著身子,把我們一個個扶了起來。弟弟立即點了線香給舅舅,後者神情肅穆的拈了香,又遞向弟弟。待弟弟將線香插妥,舅舅鞠了躬,才轉向母親。

初春三月,舅舅竟是掏出手帕來,不曉得是拭汗還是拭淚…

* * *
「時間到了,咱家屬請就位。」師傅召喚一聲,我們立刻轉身向他,看接下來要進行什麼。

「來,兒子跪這排,」他比了最靠近小几的地上,「大孫也同款。」我們依次跪下。

「媳婦、孫女跪這裡。」第二排也形成了。

「還有其他人嗎?」師傅環視了一遍。老媽站在舅舅旁邊,她的身份是未亡人,和老爸是平起平坐的,不需如此。「雙掌合十放胸前;等一下你們看我的手勢拜下去。」

「顯考…」那語調優美、辭藻華麗,完全沒有吃螺絲的台語文,竟然在這個
場合聽到呀…一拜…一拜…一拜…總共是幾拜,都沒關係,我可以挺住的…

「…家屬請起…」容不得我思緒亂飄,師傅下了另一個指令,「請恁全部的人都出去,臉面不要向這裡,以免煞到。」







「好了。」師傅的聲音再度出現,我回到剛才的位置,「恁今嘛可以來看了…」

老爸被裝在黑色棺木裡,裡面全是黃色亮面的緞布,遺體像是浮在繡花黃色布匹般,只有一張臉浮在布面上。在這麼亮的環境下,老爸的臉看起來凹瘦平靜,和上午差不多,顏色倒是更白了點。

只是我分不清,那更白的臉色,究竟是因為罩著棺木的透明弧狀壓克力反射了日光燈,還是部分滿溢到黃色布面上乳白色的膠水映照的結果…

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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