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4日 星期三

Lesson 3:深愛

早上七點不到進到醫院,住最遠的弟弟及弟妹已經到了,老媽與大嫂也坐在病房裡,
反而是住最近的我最晚到-大概是時間容易掌握才如果有恃無恐的緣故吧。

七點一刻左右,醫護人員進來了,大家開始跟著忙亂起來,
老爸也躺在床上指揮著,這個要帶回家,那個要留下來,
「沒關係啦,阿伯,東西先放著。」護士看到老爸這般忙碌,開口跟老爸說,
「房間不會那麼快就清出來啦。」

醫務人員推著老爸的病床出去,其他家人也跟著出去,
我還留下來巡了一圈,看看是否有遺漏什麼。
走出病房,弟弟回頭等我,我們也沒多說什麼來到電梯處,
準備前往三樓。

手術室的電動門一開,寒風一陣襲來,
裡頭已經有好幾床的病人等著進開刀房。
我稍微的看了一圈,老爸是裡頭所有待移進開刀房的病患中,狀況最良好者,
其他人,有的已經是昏睡中或沒有什麼反應,
有的跟本是毫無家人親屬陪伴,孤零零的躺著。
我瞥到櫃台轉盤的病患資料上,老爸的年紀還不算是最大的,
有八十幾歲的,有二十幾歲,至於是要開什麼刀,我一概看不懂。
反正我只知道老爸的刀,根據醫師的說法,至少要七到十小時。

護士來到床邊,除了核對老爸手上的資料手環,還喚了老爸,
「阿伯,你叫什麼名字?」
「你今天要開什麼刀?」

「家屬請退後,」護士對我們說了,走到床邊,準備推老爸進開刀房了。

我走向前,來到老爸身旁,握了握他的手,「爸,加油。」
弟弟也過來,「爸,加油,」拍拍他的手臂。

老爸似乎是不敢回應的,沒有回應。

然後他被放到轉運台,護士取下點滴放在他胸前,
放了我們自費購買的一箱白蛋白在他腳邊,然後折騰了一陣子,
老爸進到開刀房的區域裡了。

一家人來到家屬等候區,看著牆上的電子看板,
上頭顯示著不同開刀房的進度-
有開了一整夜刀的,有已經送到恢復室的,還有回到病房的,
不久,老爸的姓名也出現在看板上,8:00,手術室。

* * *
下午兩點多,看板上同是8:00進手術室的只剩三個名字,老爸是其中之一,
其他的都是更晚進去的,等到後來真的是有點兒睏了,於是和身旁的老媽說了聲,來到陽光燦爛的戶外動動。

扭扭手臂轉轉脖子,作了幾次的瑜珈動作,稍稍感到精神回到了身上。
就在我動動身子的同時,發現大門口停了一輛高頂的車子,也不是排班的計程車,
竟是絲毫不見警衛來驅離,於是我邊動邊觀察,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一位戴著墨鏡的中年婦女,穿著打扮俐落中帶著休閒味,坐在駕駛座,
後座的不知是瑪莉亞還是安娜,先是打開行李廂門取出一輛輪椅,攤開,
然後匆匆推著輪椅來到駕駛後方的車門,拉了開來,
陽光灑進車廂裡,我看到車子後座一個老者,
皮膚上的皺紋在斜射的陽光下看得極為清楚,幾乎像是大峽谷般的紋路顯現他頗有年紀了。

瑪莉亞面對著老者,雙手環在他的腰部,
似乎是沒有花了太多的力氣將老者抱起,然後轉身,
才將老者緩緩放進輪椅裡,這時還見到另一位中年男士,
推手將老者從車後方慢慢的推向大門。女士等瑪莉亞關上車門後,緩緩開走車子。

警衛自始至終都沒有吹哨,似乎對這樣的場景司空見慣,不以為意。
等到我回到家屬等候區,看板上老爸的姓名仍是停留在手術室,尚未完成,而老媽、大嫂、弟弟與弟妹仍在,顯是沒有任何的進度。

* * *
那位看起來只剩皮的老者,何必脆弱,彷彿隨時都有逝去的可能,而帶他來的家人,卻是不曉得這麼件事似的,仍是緩慢的照顧著他,絲毫不見任何急促與不耐,這是什麼樣的情感呢?如果一個人失去了記憶,只剩一身的瘦皮與呼吸,還是具有一個人該有的因素嗎?這個哲學上的思辯,我無從答起,可是就在我想著那位老者及駕駛女士的關係時,我想起了老爸曾告訴過我的事。

* * *
「那時你才幾歲而已,很會尿床。」老爸在一次閒聊中提到我小時候的事,
「可是只要我下班時,去台北橋下的那家肉粽店買了肉粽回去給你吃,」
老爸邊講邊笑的望著我,
「很有趣味的是,你那天晚上就不會尿床了。」

我瞪大的眼睛看著老爸,「那是我幾歲的時候呢?」

「那時候你小弟才出生不久…」老爸還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思索著,
「你大概兩三歲吧…」

「那家店現在還在嗎?」

老爸想了想,「大概在那個OO舞廳那兒吧。」

「是『黑美人』嗎?」我想到了唯一個我記得的在那附近的舞廳名字。

「喔,那個是在大橋的另一邊啦。」老爸很清楚的回答著。

* * *
老爸那時跟我講的事情,慢慢在腦海浮現,
我似乎可以聞到那個不知是什麼店名的粽子味,
就算我已不吃肉十多年了,那粽子味彷彿藏在記憶中的某個位置,
漸漸釋放出來。

我突然懂了。

就算老爸老到只剩下皮包骨,甚至是形消骨枯,
他都會是我記憶中永遠的老爸,
什麼書上提到的人類長期記憶儲存在海馬廻、杏仁核、大腦皮質blahblah的,
那都是深深放在我腦裡、心底的永恆回憶,
直到哪天我也老了、走不動了,在我死掉之前,
老爸永遠是我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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