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9

「走啦，我們去那個小會談室聊聊。」幾乎是一夜沒睡、抽空到躺椅上休息的老媽眼睛半開，在半睡半醒的情況下，被我和哥哥給拉到布簾外，我還特地壓低了音量，怕吵醒了隔壁床的一家子。早上六點多，天光已亮，農曆正月尚未過完，仍有透不完整的薄霧籠罩著台北盆地，窗外街道上的黃色還點點亮著，還沒熄滅。

「係要去兜位？」

「走啦，先出來再講啦。」

老媽走出病房，剛舉步不久，又再回轉過去，探頭去看了布簾後的老爸，才慢慢的跟著我們走到護理站旁的小會談室。一樣是在這裡，將近一個月前，主治醫師及他的醫療團隊才向我們家人解釋了老爸的狀況，說了約有三成的大德病房的患者，最後是走出病房的。一樣是在這裡，主治醫師和我們分享了他父親罹癌的經驗，最後在安寧病房的病逝的歷程。一樣是在這裡，心理師關心全家人的狀況，並特別把重心放在老媽的調適上。

老媽和大哥坐在同一側，我坐在他們的對面，先將剛才夜班護士在病房外對我說過的話再向老媽說了一遍，她聽得是一言不發。

「所以我想，係毋係老爸還放你不落，所以走不開腳。」

「ㄋㄚˋ（哪） ㄨ（有） ㄎㄛ（可） ㄌㄧㄥˊ（能）」老媽一口咬定，老爸不可能會放她不下的，「伊若正經放我不落，早就要把自己顧得好，哪會生病咧？」眼睛睜得大大的她，雙手張開停格在空中，幾乎是把這個小房間的空氣給抓握在一起，結成塊的堅固。

「…」

「伊哪係正經放我不落，就毋會按捏破病呀！」老媽把握在手中的空氣捏碎，又再講了一次。大概是出了太多力氣，堅固的空氣刺了她的掌心，讓她痛得滴下眼淚。

在她身旁的大哥把左手環上老媽的肩頭，拍了拍，順便幫老媽把她肩上的塵土給抖掉。太多太多的塵土積在老媽的肩上：當初還想著老爸只要能夠控制好他的疼痛，就能在除夕前出院回家吃團圓飯，沒想到我只能把紅包塞在老爸的枕頭下，最後老媽是擔心病房裡人進人出的而抽走裡頭的現金，空留個紅包袋給他。

「係呀～」我也認同老媽的說法，「但是你看，老爸說戒煙就戒煙，說戒酒就戒酒，也是真有在注意了。」

大概是老媽肩頭的塵土被大哥拍落了一地，輕了許多，僵著的手放了下來，慢慢帶出別的話題了。「你姨丈今年初還夢到你老爸，說把伊的病帶走了。」當年老爸老媽結婚之初，老爸曾在姨丈的公司待過一陣子，後來因故離開，這段過程大概只有老媽記得，從來沒聽老爸提過。

空氣解凍了，塵土抖落了，話題聊開了三個人在小會談室裡聊得起勁，根本就不曉得時間；時間？那是什麼？

＊ ＊ ＊
「二哥，你們在哪裡？」滿室流動的氣氛被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打斷，是弟弟打來的，「你們趕快過來；老爸好像沒氣了。」沒有氣急敗壞的語氣，只比平常他講話的速度快了點。

從會談室到病房，不到20公尺的這段路，在這個沒有其他人走動進出的時刻，彷彿我們是用溜的，無聲無息的走過光亮平整的乳白色塑膠地板。

掀開布簾，當班護士在一旁，醫生正要離開，「我過五分鐘後再過來。」

「…」

「有些人在呼吸停止後，仍會有心跳，多數是心臟肌肉收縮所引起的，而不是規律的心跳。五分鐘後，我會再過來確認的。」醫生平靜的解說完之後，向老媽微微的點個頭，撥開布簾而去。

弟弟向我們說著他醒來之後的狀況：離開會客室、病房裡看不到我們、看著老爸嚥下最後一口氣。

＊ ＊ ＊
醫生再度過來，掛起聽診器的耳塞，輕輕掀起老爸的藍條紋襯衫，右手拿著聽筒在老爸的左胸前停留了一陣子。

「7：59」他看著左手腕上的手錶，讀出這組數字。

該來的時刻，最後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