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on 11：放下

那個要趕快記到簿子裡！每次只要帶著老爸專用的櫻桃小丸子iCash去小七購物，一定會被他盯上，提醒著我要把每一筆消費紀錄下來。我翻開那本信用卡大小的黑色膠皮小冊子，記下三項數字：日期、消費金額、iCash餘額，然後再把這個小冊子和iCash放回去入門處櫃子上的小木盒裡。沒放好的話，少不得被老爸說上幾句的…

元月中旬某日，和老媽、老弟及老爸一起去醫院地下室的癌病中心報到，要看老爸前幾天做的電腦斷層掃瞄報告。在這之前，老爸頂多只是回去門診，不管是骨科諮詢是否能再對大腿骨做置換的手術，或是胸腔外科檢查食道有否閉鎖及更換餵食管，又或是放射治療科進行局部電療的療程，再不然是癌病中心定期回診調整藥方及劑量…這麼多科，老爸也一站一站的撐了過來，只不過這次報到卻是提早了…

老爸催促著我們早點出門，即使他知道自己的號碼是二十幾號，按照往例大概要下班後才輪得到。要把那個衛生紙放進袋子裡。我的痰罐先放著，幫我拿個塑膠袋。紅白色的那種。對，不必別的。老爸開始指揮東指揮西的，絲毫不放鬆。老媽知道老爸這麼早就要出門，少不了咕噥幾句，你的號碼很後面，醫生又不會跑掉。而且你每次去都嘛在肚咕。老媽又補了一句。

健保卡帶了沒有？輪椅推到電梯口時，老爸冷不防回頭又再問了一次。帶了啦；不然你自己收啦。老媽沒好氣的回答。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來到地下一樓的癌病中心。先坐一下吧。護理站的護士收過了老媽遞過的健保卡，登記了之後，很快就還給老媽，要我們先在這幾乎沒幾個人的地下室裡坐下。你要自己收著嗎？老媽問。還是你收著吧。老爸說道。又補了句：叫你收著就收起來。

老爸安靜的坐在醫院入門處登記借來的輪椅，有點不耐煩，又有點無奈，動也不動。老媽才剛坐下，連FRP椅子都還沒坐熱，才看到一個白袍的影子過去，立刻又站了起來跟過去探清楚。你去哪裡？老爸見到老媽有了動作，原本低垂的頭就抬了起來，轉向老媽的方向。去看看啦；老媽是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然後，悻悻回到她放了包包的椅子上坐下來：是護士啦。噢。老爸又垂下頭去，對於我有一搭沒一搭的話沒有特別的反應，整個候診室只聽得到偶而響起的電話鈴聲，以及天花板吊掛著的LCD電視的新聞播報員不怎麼大聲的音量。

叮咚。絲毫沒有露出任何疲態的新聞播報員不知報了幾條的國內置入性行銷消費新聞，然後老爸的姓名被呼喚著。才剛閉上眼的老媽立刻站起了身子，趕忙著把老爸推向診間，稍遠的老弟和我，動作比不上老媽的迅速。

咔、咔、咔…

在老爸說完這次回診的情況後，整個診間好像時間凍結住，只有醫師的手指在鍵盤上移動敲打，偶而抓著滑鼠移動一下游標，一個頭不時移動在兩個螢幕之間，一下盯著左邊螢幕的BONE－SCAN影像，一下盯右邊白底的醫囑單，整個人似乎沈進LCD螢幕裡，完全無視我們這群人圍著他的桌子。

…

PAIN CONTROL。醫生問清楚老爸的想法後，最後在螢幕上敲了幾個英文字母，然後跟他說，明天癌症病房會有空床，要他先口服止痛藥（morphine），然後先回家等候通知…

＊ ＊ ＊
這些都已經是過年前的事了。

以為來得及在除夕前出院回家過年，結果過了元宵節還在醫院裡；以為在病房裡調整好止痛藥的劑量就可以回家，結果現在已經來到安寧病房；以為老爸還有機會拔掉餵食管而開始恢復運動，結果現在連要張開眼看看家人或把話說清楚都變得困難…

＊ ＊ ＊
拉整齊。

剛剛要離開病房前，老爸還吃力的從唇間擠出若有似無的話語，我幾乎要把耳朵貼到他的嘴巴了，還是只能猜想著他是要我幫他把被子拉平整，或者是把他的左腳調整一下姿勢，或者是兩者皆是，或者兩者皆不是。

那本黑色膠皮小冊子，老爸最後的筆跡是9月16日，距離他的生日還有兩星期左右，距離他的46週年婚禮還有個把月，他大概料想不到，生活，竟是如此的不可控制。

放下，好難，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