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次我和她都是因為公司要上保全系統而被趕走，幾乎是要摸黑才有辦法離開，而外頭已是星光燦爛…
這算是我的第三個工作，待超過三個月的。這個工作地點的好處是，離堤防很近，不遠處可以見到一些林木草地，可說是都會裡的綠野天堂。我在初到這裡上班時，她，來自苗栗的姑娘，身兼三職，對我這個新人還頗照顧的。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是大姐般的溫暖，尤其是當整個辦公室的人見到面聊不上幾句時，和她總是能聊得多一點－大概是因為我在苗栗讀過一年書的緣故吧。總之，我和她在辦公室裡算是有話聊的。
阿姐，這樣子稱呼她吧。
有時候我會早點到公司，抬起頭來還可以見到尚未來得及落下的月亮；有時候我會很晚離開公司，抬起頭來還可以見到新鮮掛上的月亮。好幾次阿姐都在。
阿姐在公司的職位很特別，又是庶務，又是文書，又是出納，可以說是公司裡職稱最難定位的人，也可以說是公司最受倚重的台柱。最受倚重是我說的啦，因為總經理三不五時就會去找她，或是她會去找總經理，討論一些公司裡的事務。當然我人微言輕，她們討論的事大概我也八竿子打不著吧。
看過太多次的月亮後，有次我和她離開公司時，聊了起來。
「阿姐，怎麼好多次都是你最後離開辦公室的，怎麼會這麼忙呀？」
阿姐的老家在苗栗後龍，皮膚曬得黑黑的，當她瞇起眼睛時，細細的鳳眼似乎變成一條線，幾乎要給被風吹送到額前的及肩長髮給淹沒了。
「就最近的發包業務以及平常的事務性工作就夠讓我忙的了。」發包業務，這個我曉得，就是以前舊辦公室的整建工程，據說還花了不少錢，想來是這個部分讓她傷透腦筋。不過，阿姐本身並不負責財務，而是另有其人。只是，阿姐要經手的常常是各式公司的採購作業，有什麼要核銷的都是去找她，會不會是這些事呢？這些是我的猜想，我在這公司還是菜鳥一枚，很多事還不曉得，不用問也不必問，只是憑我的觀察而已。
「是噢。不過你的事情真的很多哩～」阿姐朝著我笑了笑，大概是覺得我瞭解她的忙碌而感到支持；那笑又像是苦笑，有種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無奈。對於初涉江湖的我而言，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了，就算有我覺得怪異的地方，也只當是自己見識不廣的感到好奇而已。「對了，阿姐，你住在哪裡呀？」
她衝著我笑了笑，「就在那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不到什麼。「那邊？」
「對呀，就在橋的另外一邊。」阿姐沒結婚，生活過得如何我是不曉得，不過她租了個屋子離公司不算太遠，加上該處生活機能強，我猜這也是她可以經常披星戴月工作的原因之一吧。
有一次，我耳聞總經理找她去談話，說是她的工作績效不佳，該當天完成的業務遲了一天，因此還大發脾氣。還有一次，聽說總經理來找她，對她的做事方式指指點點的，想必是很難受的難堪吧。只是，這些事都是聽說，我沒有這個勇氣直接去問阿姐，倒是有次，那是我在這公司待了一年多吧，我和阿姐聊天時，提到和總經理共事的情況。
「我發現，在駐外單位的人比較幸福，總經理很挺他們，也很信任他們。」我說了我的心得，其實，我自己也外派過，曉得被授權的滋味，也嘗過被經理在背後捅刀的痛苦，儘管如此，「我覺得總經理很挺自己人咧。」被調回離老闆這麼近的地方，我多少還是感受到他的兩種標準，說不上是好是壞，畢竟，我也曾和老闆意見不合，和他幾乎吵了起來只因為他的親信作梗，然而我也很感激他，是他一路提拔我至今，可說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貴人。
「對呀，」阿姐臉上露出嚴肅認真的表情，然後，露出一抹微笑，「你也發現了。」
發包業務終於完成，公司搬到新辦公室，也增添了人手，不過那是老闆的親信，好像是多了個人來和阿姐吵架似的。阿姐的業務好像沒有變得更少，反而她臉上黝黑的神情顯得更為深刻，是皺紋更深了。
新辦公室，該說是風水不好嗎，阿姐請了一陣子的假，不曉得是什麼病，等她再度出現時，臉上還有紗布裹著，是淋巴還是甲狀腺還是什麼地方的毛病。
又過不久，阿姐被送到淡水馬偕，我趁著半天的休假去探了她，是她的家人在病房照顧她的。該說是溜班吧。
「阿姐，」我忘了是帶她哪一本經書還是佛書，放在她的床頭，「妳好好休息，」她虛弱的睜開雙眼，向我點點頭。我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向她的家人致意，走出醫院。那天，我從竹圍一路走到淡水捷運站，灰陰的春天，似乎還有點點雨絲翻飛著，隔著淡水河在對岸的觀音山，靜靜的跟著我一路走。
＊ ＊ ＊
那天，搭著新任總經理的車子，一行四人的同事們坐著白色吉普車，來到這個多山少雨，看不到什麼建物的鄉間三合院，疏落的雜草襯著黃土，漫天陰灰的白雲看似壯觀卻是個個落得孤單，阿姐的靈堂就設在她的後龍老家－那個我當年曾驚豔於滿天星斗正是血氣方剛少年時曾待過的海邊其實就在不遠。
我們默默捻了香，四個人幾乎都沒有交談。
阿姐的職缺，由兩個新的同事補上。阿姐大概想不到她自己是多麼的忙，工作是多麼吃重，她一直努力著，沒有擺爛。一如落腳在黃土上的小草，沒有選擇枯萎，而是奮力在這片看似荒蕪的土地活出色彩。
＊ ＊ ＊
「阿姐，如果有下輩子的話，記得要起來走一走，動一動。」
謝謝你用生命來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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